南方红土地上，若论数量最庞大的植物是哪类，那一定是芒萁。抬眼望去，几乎所有山头都被芒萁覆盖，山坡上，成片的芒萁看上去比人工草坪还整齐，几乎是同一高度同一弧面，凹凸不平的山体，看上去就像被高明理发师剪过的头发一样平整，连成一片连风也吹不透的绿色海洋，芒萁，它是南方红土地最柔软的草垫。

　　芒萁我们客家话叫“梨居”。闽南话叫“毛枝”。农家人过日子有讲究，衣有新旧，饭有干稀，烧的柴火也自然有柴和草。以前乡下人家中都有大灶和小灶。大灶烧起来费柴火，小灶则相反。煮饭耗时，时间到了饭才会香。炒菜则需大火紧攻，这样炒出来的菜才青脆。所以，多是小灶烧柴用于煮饭，大灶烧草用于炒菜。大灶烧的草就是芒萁。

　　芒萁山上多得是，按母亲的话说“打早打暗”就能割担“梨居”回来。而且这“梨居”易干，现割回来都能烧着，不像木柴需要一些时间让它干透才能烧饭。而且“梨居”烧起来量也大，取火、炒菜、烧汤都要烧“梨居”，家中缺“梨居”则难以生火做饭。因而农人家平日里上山拾柴，更多的是割草，割“梨居”回来烧。乡间屋檐下，一面堆的是“梨居”，另一面才是柴。

　　任何东西一泛滥起来，就显得低廉无比。甚至都少有人注意它的长相。芒萁是蕨类杂草，它有棕禾色的茎干，叶片平展如两排长齿排列的锯，也像一把大大的牛角梳。除了当柴火烧，其实想不出它还有何用。对，上小学路上，还经常折它叶柄，大家拿它一路比长短，看谁是“冠军”，大家乐此不疲。除此，就真不知其有何用了。听母亲说，芒萁可入药，说有止血、清热作用。小时候上山砍柴，若不小心被柴刀或荆棘划开口子，用手把芒萁一捋，把它暗锈色的细毛往伤口一摁还真能止血，差不多和往针眼摁棉签一样。

　　芒萁有壳和芯两层。把它棕禾色茎干两头折断，便可以抽出它的芯，它的芯和藤蔓一样柔韧，它的茎干可以当吸管，用它吹肥皂泡正合适，偶尔也折根芒萁当纸风车的轴，除此，实在想不出芒萁还能再派上什么用场。但若换成“大号芒萁”——里白，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。

　　里白，我们客家话叫“大号梨居”，就是“大号芒萁”的意思。里白和芒萁同属于陆生蕨类里白科植物，看起来里白完全是芒萁的放大版。而且他们的个头，好比一个是骆驼一个是山羊。

　　小时候喜欢看战斗片，经常看到有解放军战士头上扎树枝和绿草伪装前行。到山上放牛、养鸭时，我们也喜欢学着头上扎些绿草。这时，只要折根里白窝起来一扣，就是一顶天然的绿色草帽，大家有模有样地戴着。上山拾柴时，也常会折根里白窝顶帽子来遮阳。然而，里白走入寻常百姓生活的绝不只是好玩而已，记得有一阵子，里白还是最能换钱的东西。

　　不因别的，里白和芒萁一样，也是壳套芯两层构成。里白又粗又长，它的茎干有筷子一般粗，它里面的芯条也是又粗又韧，呈扁平状，每根成年里白都能剥出一根二三米长的芯条。这些和藤蔓一样既坚且韧的里白芯，是各种编织物的上上等原材料，每年冬季，都有大量收购。

　　当时，乡下来钱的途径实在太少，除了粮食，就是家中散养的几只禽畜能换点钱。而这些，往往还要等过年时才能卖，还要用它们换回年货和新衣。所以，平日里，只要能卖钱的东西，人们都会蜂拥而上。

　　而有意思的是，芒萁个子相对较矮，它们便扬长避短般地分布在林带边缘，而且越开阔向阳坡地上长得越密。而里白正相反，它们似乎不太喜欢向阳坡，也不怎么挑剔场地，它们更多的是长在陡峭的山谷，经常和众多灌木杂草甚至荆棘一比高低，越是下坡山坳越多，乌泱乌泱的一大片。

　　在荆棘丛生的山谷中割里白绝不轻松，而且，有里白的地方，有一种叫悬钩子的荆棘特别多。这家伙毒辣，如鹰嘴般尖锐，一扎一道口子，割里白真如在刀尖上讨生活，在荆棘丛中钻了一整天，也割不了两大捆的里白。这些割好的里白，还要脱壳，把它的芯一根根剥出来，晒干后挑到广东大东集市收购点卖。一个壮劳力一天辛苦下来，至多也就卖个八九元钱，差不多能换回六七斤猪肉的样子，但全村老少都乐此不疲。

　　冬日历来是采伐的最好季节，这个季节里白又长又老还不招虫，剥出来的筋条条条都有劲。里白筋条如麦粒一般，圆弧形，中间有条腹沟，表皮有层米黄的蜡质状东西，再脱去这层腊，才是它真正的芯，赤枣色，大小粗细均匀，又没疙瘩，这是它胜过藤条和竹篾的地方。潮汕多善编织的巧手，他们最喜欢里白，用它编织篮子、椅子、茶几以及各式手工品，色泽古朴深沉，纹理细密，结实、耐用、美观、透气，自然是编织物中的上上品，实用中还带有艺术品气质，看到就中盅般喜欢上了。买了里白编就的东西，许多用久还包浆，带上主人的气息，甚至成了老物件。

　　如今再也不见人收购里白的筋条了，即使有，也没人愿上山钻荆棘丛了。市面上到处充斥着塑料编织品，极少见到原生里白编织品。即使有，也是在极罕见的高端市场，摆出一副稀世罕见的模样。这些编织品已远离它平民的影子。里白，它往往不是活在山上，而是活在人们的惦念中。▱梦秋痕